每一次妳問我
你到哪去了
我在這裡啊
我一直都在啊
我餵狗 洗衣服晾衣服 澆花
生病 養病
慢慢老去
或說我恍然不覺時間這麼過去
整幅整幅的黑 和空無
那是劫後餘生嗎
是的是劫後餘生
我們沒法記錄那些創痛後
修補 修復 長出細微的光苜蓿
需要怎樣的瑣碎勞作
妳問我
但你都在想甚麼呢?
第二次發生的事才是真正的發生
我在想著這個
這是我年輕時讀的
只發生一次的事就跟沒發生過一樣
但那麼遠距 流星雨啊那樣的
暴力 哭泣 過程中就消滅了
我們要怎麼造景
它們還沒變成
一些微光之絮 哆嗦的雨滴
那之前的圍桌黑影? 拾薯者? 困難的愛之偎靠者?
這一切在調校著我們對人類的愛
它們的光度 所在的那如刀削轉下的果皮
總是愈來愈窄
但我們愈著迷 愈專注
我們的眼睛像兩根音叉
但後腦杓像爆漲鮮豔的雨林
我們其實是在所謂真正的發生
和沒發生
之間飄盪的遊魂
這就是你在想的?
妳笑了起來
(妳笑起來真美)
沒有比年輕時更聰明啊
不 年輕時是真的都還沒發生
而現在是很多已發生過了
那你還愛嗎?
妳嗎?
不 你說的那些愈來愈窄 旋轉落下的果皮
啊 還愛著 還愛著
這是很奇妙的事
像飛蛾撲光 駱駝自然而然哀傷的走向沙漠
岩燕在峭崖間疾飛 有時撞壁而死
很奇妙
這是我百思不解的事
但它真令我著迷
妳說
你年輕時說
「我但願如寶玉說的
把我的心剖出來給看一看」
後來我發現啊
你到處剖
女人 兄弟 老人 年輕人
那樣的剖
應該活不長啊
後來我也懂了
我也學會你那些說話的方式
像銀色的魚兒在湍溪中跳躍著
怎樣的方式
在時光中都什麼也不是
年輕時一直猜疑你的我
靜靜坐在岸邊一動也不動的你
或如打水漂往遠處彈跳濺水而去的你
一點都不重要
我們本來就看不見我們能力看不到的
我們老啦
這也不重要
妳說
「我很開心你此刻好好的坐在這兒」
文出自 駱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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